一个人的两年已经可以发生不少故事,那么一座七百万人口的城市也足以在两年内产生大变。
这场演唱会首日选在四月一号,无非就是因为要为近六十年历史的亚洲电视台来一场风光大葬(因其将于当晚十二点停播),因此称为“听证会”。有趣的是,尾日又恰好是金像奖的日子。巧妙的时间点恰好为这场show带来一笔别有一番趣味的注解。
《美丽的呼声》来自亚洲电视台的前身名字“丽的呼声(Rediffusion)”,似乎又引用了内地乐迷对黄耀明自己的习惯性称号“黄美丽”。副标题《一场事先张扬的命案》除了表明这场葬礼的本质,也顺便呼应了潘源良为达明一派执笔的《没有张扬的命案》。
在惊艳地以《浮生六劫》出场以前,乐队成员在场上准备的时候,舞台屏幕上放映的乃是1989年亚视的贺岁烟花节目,主持人们对维港两岸的烟花一边进行讲解,一边为亚视乃至香港送上新年祝福,然而上面的字幕却是《太平山下》的歌词:
每天高唱我哋大家,歌舞总要升平,配合这混世荣华
要合唱亦唱完,要颂赞亦赞完,最后也就变哑巴
演出海报上的电视人的形象在烟花节目完结后随之登场,拿着手上的手枪随意射击,最后自己则被不明枪手射倒。随着灯光聚焦于突然出场的歌手,《浮生六劫》方才起奏。
浮多生变,时势常换,无数离乱,令我自己失去还望求全。这首歌乃是八十年代同名难民题材亚视剧的主题曲。一个难民的经历也可以折射出当时这座难民城市的命运。香港就像一座孤岛,就像百年来存在在南中国的一个乌托邦,成为那些避秦而来的中国人的落脚点或是继续流亡的跳板。
与《浮生六劫》一样,整场演唱会的Rundown也几乎都是亚视/丽的的电视剧插曲或主题曲,涵盖到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范围。而其中大部分的作曲者都是黎小田先生,作词者大部分都是卢国沾。不少的歌曲甚至可能对于在场的香港八九十后来说都属陌生。
这场“听证会”与其说是一场演唱会,倒不如说是一场以演唱会为主的现场电视节目。在这些翻唱老曲所能带来的关于风花雪月的韵味之外,又回顾了香港电视和媒体的历史,反映社会巨变。优秀的歌词始终有一种跨越时代和边界的情绪表达力。被重新挖掘的《电视人》像是一例,这首在互联网上几乎难寻踪迹的七十年代主题曲,江上风的词能令不同时代的人产生同样的感触:
在这真实社会缩影里,投入你投入我以往遭遇人山人海对这些已经有三四十年历史的歌进行了重新的编排,极富他们电子乐的风格(可能大部分归功于音乐总监梁基爵)。部分编曲更是尤其令人血脉贲张,令本为六七十年代西方风格衍生品的香港电视音乐产生摇滚和朋克的色彩。而基爵本人在现场不仅担任管弦乐队的指挥和偶尔的吉他手,在没有和音组的情况下,在《人在旅途洒泪时》 一曲中他利用电子效果和黄耀明的男女声crossover也是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亮点。
我不知此刻的我扮了谁,是我的是你的醒与醉
讲回“节目”本身。在表演完数首歌后,明哥端坐到舞台后方的沙发上,颇有向Pink Floyd在《迷墙》中呆看电视的形象致敬的意思。中场休息的第一个插曲节目是演员游学修扮演某名亚视员工,在大屏幕上的录制节目《今日死真D》,揶揄亚视娱乐节目《今日睇真D》。而之所以是录制而不是现场,恰恰是因他要作为《十年》的演员参加金像奖的现场。
节目中游学修细数亚视昔日的辉煌,与年轻一代印象中亚视的“不断重播”“反反复复”“拖欠工资”“寿终正寝”的颓败形象进行尖锐的对比,并影射着同样地一座城市的兴衰,乃至对红色资本进驻传媒的新近记忆。“王征,不是小弟王晶,征服的征,虽然两个人质素其实差不多”。“Rediffusion,Red-diffusion”,这时黄耀明面前的电视恰好由白光转为红光。丽的呼声英文名原意“重播”(broadcast again),恰恰成为其晚年因经营不善无新节目出炉而不断重播老节目的预言。充满着嬉笑与讽刺的这场荧幕单口清谈节目,却以一个深刻的提问结束:
“亚视不再永恒,无人可惜,那香港呢?”
游学修问完这个问题,带上自己的电视头盔,拿起手枪射杀自己,枪声响起后是经典的电视台停机后的画面,仿佛暗示着亚视的命运。中场休息结束,黄耀明献唱起1978年关正杰的《变色龙》,银幕上的画面回顾着近十年来亚视的变迁。歌词原本描写主人公们爱恨情仇的坎坷的,放在这里却有新的含义:
人生与命运,原是一天百变,成败有如一个转面,莫记当年
如果说通过投影中的视频片段(新闻片段或动画片段)来辅助表达的手法在香港乐坛不是达明一派的首创,那么也是达明一派的表达最为深刻和影响力广泛。演唱会中对词,曲的重新演绎与荧幕片段的叠加,三种层次的组合,能够得到一种听众各自心领神会但大家又有共同理解的表态效果。这种表达方式最显著地先出现在达明2012年的演唱会中,成为他们独树一帜的标识。
而后唱完《残梦》,黄耀明顺便探讨了一下“亚视永恒”广告语中的“永恒”一词。如果曾有“一刹那的光辉”,是否已经可以算“永恒”呢?这时第二个“插播节目”出场,曾任无线记者的传媒人柳俊江cos陈启泰作为主持,以经典的问答节目《百万富翁》为包装,手持一箱现金模拟游戏环节,作了一场现场的栋笃笑。
价值一百万的问题:亚视的死是因为什么呢?通过四个锦囊带出来的电台主持谢志峰,填词人周耀辉等四个不同界别、身份的名人的回答,这个简短的Talk show实际上又露出了时事访谈的内核,并展现出一种更外显的愤怒。是自杀?是他杀?还是因为在场所有人都是凶手?有可能每个答案都是正确的吗?柳俊江很快又在枪声下像舞台剧演员般被击倒。第二个节目结束。随下来的三首歌将这种感觉推向了一个小高潮。
原本是用来赞扬缉毒警察的《跳灰》主题曲《大丈夫》,在阴柔的“立誓披荆斩棘心里更愿永不折腰”的歌声下,银幕中的画面却是从雨伞运动到旺角黑夜中警队的形象,包括示威者被逐一抬走和女子“以胸袭警”案的片段。如果说这首歌所带来的荒诞效果批判了警权,那么《鳄鱼泪》便是对保皇党政客之虚伪的嘲讽,在歌声中配以历年来官员们在镜头下落泪的镜头。而《人在江湖》中投影片段对在电视中认罪的高瑜女士,锒铛入狱的周永康和离奇失踪的书店五子的提及则更为复杂,也许恰如“江湖”一词的复杂特点一样。前两者是北望神州后的新近印象片段,后者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因为如果几个书商可以轻易消失,那这个城市真的变化太大。习惯了活在自由世界的人们无法接受“他最后热爱老大哥”的这种结局。
话题回到葬礼本身,第三个节目是《龙门阵》,向亚视在回归前的一部短命的同名时事清谈节目致敬。邀请的不同嘉宾们每晚讨论不同的主题:香港音乐、电影、电视之死。由于我是一号看的,有幸能见到著名的填词人两位“伟文”在台上,与人山人海的音乐人于逸尧畅谈他们对港乐前途的看法。相较自嘲自己“吃老本”的林夕,风格更为幽默的Wyman更为乐观,也通过揶揄表示只有母语的创作能够激起人们内心的共鸣。
第一晚,于逸尧、黄伟文、林夕
第二晚,黄秋生、黄修平、欧文杰、卓韵芝
第三晚,杜汶泽、袁志伟、林日曦、陈志全
《龙门阵》的插播,也扩大了这场“听证会”作为演唱会本身的内核。也许三天的每场访谈都可以展开成一个同等长度的讨论。但与其说这是以深度为目的的讨论,倒不如说是为了提出重要的问题。嘉宾的幽默作为这一节目的亮点,带给观众思考的余地而不是直接给出答案。黄耀明似乎在通过亚视为引子做一篇关于流行文化的简短论文。
节目结束后,唱完《电视人》,明哥重新提起《龙门阵》中讲到的流行文化北上的现象。周星驰高票房的《美人鱼》是最近的一个鲜活例子。黄耀明提到里面的一首插曲,恰好来自亚洲电视的少儿歌曲,也恰恰是周星驰作为曾经的经典先驱在香港孕育成长的印迹。这时他又献唱了七十年代的亚视儿歌《星仔走天涯》,作为送给所有北上艺人的礼物,却又像在呼唤离开了故土的文化先驱们多多回到本土。他自嘲自己不是不想北上,而是已经没有了机会。电幻音色下的“我嘅好爸爸未找到,若你见到佢就劝佢回家”颇有罗大佑叙写台湾的《亚细亚孤儿》式的时代感。
紧接着的《天蚕变》与演唱会的主题曲《浴血太平山》是这场演出的高潮。原是武侠题材的《天蚕变》中“丝方吐尽,茧中天蚕,必须破笼牢”的那种不破不立的感动紧接《浴血太平山》的激发人心。若言两年前的《太平山下》已经有愤怒的色彩,那人山人海对复仇题材剧《浴血太平山》的同名主题曲贲发的再创作则是令这种情感变得更加锋利:
我到底栖身于千变世界,心中寸寸愿望有一天会达成,不管我胜或负,但有血腥来做证。《大内群英》中的“阵阵热风昏昏吹,幕幕纷争溅热泪”延续着前两首的基调,伴随着的是投影中的一个大鱼缸中各种鱼虾畅游的动画画面,后来方知这又是一个对亚视的致敬——午夜的直播节目《鱼乐无穷》。在曲调渐趋昂扬的同时,鱼缸中的水也逐渐染红,背景中隐约的救护车与防空警报的声音愈趋刺耳,覆盖掉弱微的曲调。这个镜头也可以唤起对两年前的演唱会中,在“恐怕这个璀璨都市光辉到此”歌声下,银幕中维港两岸逐渐染红的动画的印象。警报声的戛然而止也令到场馆内寂静下来。
演唱会选择的日期,特别之处也在于四月一日恰恰是张国荣的忌日。他当年也曾在亚洲电视短暂地工作过,黄耀明选择了他当年的American Pie和《追族》作为致敬的礼物。American Pie中被改编的中文歌词,乃是林夕所写:
So bye bye,今天呼声瓦解,他朝多少呼叫声都一天一点变卖。死因通过不可解方式了解,得躯壳在继续散步行街,世代会被世代活埋。
愤怒固然是一种情绪,希望和智慧在情绪过后则更为重要。《彩云深处》和《巨星》作为接近尾声的两首,都有着类似的意味。“彩云里有很多不同的颜色,我希望我们的社会也是。”《巨星》完结后,舞台上白色巨墙的裂缝又透出一点光出来。
他城,香港。在2012年热播的《天与地》中借由摇滚老头讲出的“This city is dying”成为人们脑海中挥不去的一句寓言。黄耀明的最后一首歌《问我》则似是对这个问题的一个充满个人自由主义的回答。中间仍然插播了各界言论领袖们对“香港之死”乃至未来的或悲或喜的看法。同时邀请梁天琦和杨岳桥,似乎也表明这段讨论想要超越一些纷争而寻求共识。
“愿我一生去到终结,无论历尽几许风波,我仍然能够讲一声,我系我”,黄耀明在献唱之前对香港命运的看法,也似乎作出了新的突破:“香港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百多年前我们被割让给英国……从来未有人问过,我们想怎么样……我在这里居住了半个世纪,不忍心看到它变成这样……我们不要让社会和集体埋没了自己”,“现在是烂斗烂,今天的紫荆花金光得太糜烂”。不是因为不想“只谈风月”,而是社会无法令你“不问政事”。柏林围墙倒塌乃至在金钟的人群的画面所标识着的正面能量,这首经典的名曲因为这个时代多了一笔深刻的注解。
整场演唱会下来,观众很可能会发现,亚视作为一间电视台,在曾经流行文化中扮演了何其重要的一个角色。它的死亡很可能是他杀,但由于“习以为常”之普遍,“每个人都有责任”的说法似乎又不乏道理。如果这座被逐渐掐死的城市需要死亡记录,那亚视的死则是其中一个代表性环节。不要妄想实现张扬的谋杀,可以化妆成自杀。
四年前,达明一派在encore《皇后大盗》的时候,伴随着曲尾郭雅志先生高亢的唢呐终奏,歌词板上的计时数字不断飞进,最终定格在“2047/06/30 23:59:59”。这个数字代表的深意,代表着香港人的恐惧,也是一个无需多言的象征。艺术不是寻求答案的工具,却仍然是人们必不可少的。“为时未晚”是这个城市的人们此刻最需要的一句话,也是一个能够把握住的现实。
由于母语的缘故,我对香港这座城市很有感情。正因此,我需要感谢它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可能。也感谢黄耀明和人山人海作为出众的艺人在这场听证会所呈现的,立足于这个时代的再创作,因向经典致敬最好的方式是超越经典本身。他们再次告诉我们,好的流行文化总能超越“娱乐至死”而反映人们的风貌与时代精神(Zeitgeist),如同奥地利作家恩斯特·菲舍尔所言“反映衰败时代中之衰败的真挚艺术”。林夕所写的“死因通过,不可解方式了解”,似乎也呼应了潘源良在《没有张扬的命案》中的“许多位医生都诊断不出症状,这个病人没处方”。这种末世情怀,化为向死而生的呼声,在“栖身于千变世界”下足以作为This city is not dying的响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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